第六章 心之念之
“小尘，快醒醒，快醒醒！”是哥哥急切的呼唤。
“哦。”乱世成殇，生离死别的太多了，他并不觉意外，只问道，“那你们这是要去哪儿，投奔亲戚吗？”
“我刚才听见你做噩梦了……”
喂饱了肚子，落尘便感觉到困倦，裘叔看出她累了，道：“小丫头，累了吧？我今晚要去药房查些医书，你在我的房间歇息吧。”
整整七日，她已被恐惧折磨得胆战心惊，昏迷中的宇文楚天终于睁开了眼。
“看日出也不用这么急吧……”她一边抱怨着，一边用手揉了揉眼睛。惺忪的睡眼勉强睁大，待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，吓得全身都僵住了。
“门主有命，速回！”
夜里，他的身体冷得颤抖，她把还没烧尽的桃树残枝堆在火盆里，燃起火，孱弱的炉火中，她瘦小却温暖的身子和他紧紧抱在一起，相互取暖。
“属下领命！”黑衣人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一瓶药？若真是火莲，不该是一个月前才服下的。”他茫然地摇头，起身准备出去，落尘急忙拉住他的衣袖。
“他天赋异禀，体内的经脉不同寻常，即便运功，瑶华之水仍未伤及心脉。”是戴面具那个男人的声音。
那时，她看着裘叔伤感又温柔的眼神，只觉得他是个很可怜又很善良的大叔。她不曾想到，这个跛了一只脚的落魄大叔，会是江湖的第一神医裘翼山，更没有想到，他与夜枭竟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他伸手想要抹去她的眼泪，手未触及她的脸，便无力地垂了下去。
“不太像，好像是天生的。”
在那个冷夜，他气息微弱，心跳渐渐无力，她一刻不停地跟他说话：“哥，你不能死……你答应过我，要带我去油菜花田，要带我去竹林采竹笋，你不能死。你还没带我去看日出呢，我再也不赖床了，我一定陪你一起看……你不能死，爹娘已经不要我们了，你不能再丢下我……”
“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了。他说要带我去苗疆，找一个人。”
落尘闻言，四处张望了一圈：“她在哪儿呢？睡下了吗？”
“可是你的伤势……”她挣扎着还想在往雨里冲，可他将她搂得更紧，隔着被雨水打湿的衣服，他的体温包围着她，仿佛可以驱走全世界的冰冷。
一夜之间，什么都没有了，父母已永远埋葬在黄土之下，曾经的温暖的家，如今只剩残垣断壁，满室凌乱。
“也是好名字。”裘叔摸摸她的头，“快点吃吧，面都要凉了。”
“我去给你煮点热面吃，你换了衣服就出来。”
纵使他早已淡漠了生死，此时面对这一双孤苦无依、生死相伴的兄妹，也不免有些动容。轻叹一声，他走上前探了探宇文楚天的脉象，脸上难掩惊讶的神色，又屏气凝神诊了一会儿，他的脸上不只是惊讶，更多的是迷惑。
她不再多说，低头专心吃面。
他的身边还跟了一个女孩儿，看她纤细轻盈的身段，估摸着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，黑巾蒙面看不见样子，但借着微弱的月光，能看见女孩儿有一双特别美的眼睛，似天上的残月，柔媚中透着凄迷。
“我的伤不碍事，我运功调息一下，就会没事的。”
在长途跋涉了一个月后，他们终于走到了泱国的西部边关小镇。连年战乱，百姓死的死，逃的逃，边关很多城镇都成了死气沉沉的空城。这一处小镇虽还有人，也已颓败不堪，破落的街口挂着摇摇欲坠的匾额，上面题着“清源镇”三个字。
倏然，空寂无人的山谷，刮过一阵阴风，树叶被刮得扑扑簌簌地落下。一道寒光在枝繁叶茂的树木中晃过，宇文楚天机警地后退，闪身避过自树后上疾刺而来的一道剑锋，可接着便又有十几把剑会聚而来，他拼力护着落尘，一不留神，他的右臂被剑锋划了一刀，皮开肉绽，露出森森白骨。
他转过脸看向问过无数遍“我哥哥的伤真的没事吗”却还是一脸担忧的落尘：“小丫头，你哥哥可是服过什么特别的药物？”
“天生的？”
“你煮的粥很好喝。”
在落尘年幼无知的想法中，日子本该就是这样过的，至于外面的世界：父亲口中幅员辽阔的泱国、兵力强大的瑄国、消失的楼兰国，还有苗疆的兰族，都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代号而已。至于风起云涌的江湖，那就更遥远了，武林至尊的无然山庄，备受推崇的道派濯光山，还有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杀手组织夜枭，都是她的睡前故事而已。
半月后，宇文楚天的伤势好了大半，他说要带她去苗疆，找一个叫兰溪的女人。于是，他们收拾好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，拜别了父母的新坟。临走之前，宇文楚天在坟前站了很久，很久。
宇文楚天看着母亲信赖的眼神，坚定地点头：“好，我知道了！”
她以为哥哥又来找她看日出，便和平常一样闭着眼睛，缩在被子里耍赖：“好哥哥，人家还没睡够……明天再陪你看日出，我保证，明天一定陪你。”
男人低下头，看着她噙着水雾的黑瞳，再看眼前气若游丝的宇文楚天，十二三岁的年纪，身上有种超乎寻常的坚毅，分明已被伤痛折磨得意识恍惚，却还在硬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。
落尘连忙点头，放下筷子便起身行大礼：“小尘此生定不忘您的大恩。”
“小尘……”
“对了，小丫头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裘叔问道。
他端详了她很久，历尽沧桑的眸子中透出一丝怜爱，不自觉地放柔了语调：“小丫头，你多大了？”
她慢慢地爬向他，她不害怕，也不伤心，唯一的念头就是：他去哪里，都不会丢下她，他会保护她，呵护她，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。
裘叔没骗她，那一晚宇文楚天果然睡得很沉，外面风雨交加，电闪雷鸣震耳欲聋，他眼皮都没动过一下，一直在沉睡。见他睡得安稳，她也不再担心，搂着他的一只手臂，依偎在他肩头很快睡着了。
她的娘亲，陆琳苒单手执着剑，面容惨白：“该来的早晚是要来的。孤羽，你带着孩子们走吧，他们要的是我的命。”
落尘立即点点头：“嗯，裘叔。”
她点点头，想了想又猛地摇头：“不久！哥，你一定饿了，我去给你煮饭，你等等！”
转眼又是十几把剑同时刺向他们，宇文楚天匆忙应付，再无暇多说什么，其实他也不想再多说了。在这样的情势下，即使落尘可以先跑，以他的武功，也撑不了太久，最终她还是难逃厄运。
他终于回应她了，只有两个字：“小尘。”
她抬头，望向窗外。已是黎明时分，晨光洒落在长空万里，满地的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落尘咬着战栗的牙齿道：“哥，我去给你找大夫。”
“想啊，怎么会不想，可是……”大叔顿了顿，没再说下去，转了话题道，“我姓裘，以后你便叫我裘叔吧。”
如果是那样，他宁愿守着她，是生是死，他们一起面对。
“十岁……”他若有所思端详她许久，嘴角牵出一丝苦涩，拍了拍身边靠近火炉的椅子，“来，过来坐这边吃碗面吧。”
“嗯，你大可放心，你哥哥体质特殊，内力沉厚，这些皮外伤只需要休息半个月便可痊愈。”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女孩儿衣服，“你的衣服都湿透了，会着凉的，先把裙子换上吧。”
还有些人穿着官差的衣服，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，踢翻小贩的菜摊，见男人就打，见女人就摸，却无人敢管，只有人在一边小声议论：“这到底是公家的官差，还是强盗流氓啊？”
“哥，你受伤了！”落尘吓得惊叫，挣扎着要从他的背上下来。
“不，我不走！”一向听话的落尘拼力扯住他的衣角，拼命摇头，“我不走，你别赶我走。”
苍天的槐树下，添了一座新坟，刻着几个字：宇文孤羽夫妇之墓。
最后，她狼狈不堪地煮出一碗黑糊糊的东西，也不知道能不能吃。舔舔干裂的唇，把袖子拉长些，挡住被烧得伤痕累累的手，她才端着碗走出厨房。
那是一段漫长的路程，落尘不记得他们走了多少天，只记得日升日落，他们从未停歇地往太阳落下的地方走。
她茫然地摇头：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她只看了几个字，大叔便合上医书，道：“苗疆路途遥远，你哥哥的伤势不宜远行，你们就先暂时住在我这里，等他养好了伤再走吧。”
“十岁。”落尘干脆地答。
大叔彻底无语了，从衣柜里又翻出一套干净的玄色旧衣：“我这里没有男孩的衣服，让他凑合着穿我的吧。”
父亲最常用的青玉酒杯碎了一地，母亲最喜欢的翡翠珠钗深深地嵌在断裂的窗柩中，拔不出来，而他们兄妹俩平日学的四书五经被丢了满地，上面溅满血迹，看不清字迹，还有哥哥送她的花瓶，已被剑劈成两半，里面的花瓣也变成了血红色。
“我哥哥……”她只说了三个字，他便猜到了她想说什么，“你哥哥暂时需要休息，什么也不能吃，等他醒了，我会煎药给他的。”
“爹，我也会武功，我可以留下来帮忙。”她的哥哥宇文楚天道。
“是我吵醒你的？”
陆琳苒也回头看他们一眼，催促道：“天儿，你保护好小尘，就是帮我们的忙了！记住，不管发生什么事，一定要保护好小尘！”
她和哥哥每天一起读书写字，一起在竹林练剑，一起去桃花园捉迷藏，去山坳采野花，一起去山顶看日落，一起躺在花丛中沐浴着日光小睡片刻，梦里他们也在一起，紧紧牵着手。
阴云越压越低，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掉了下来，溅起的沙尘漫天飞舞，天地之间转眼一片混沌。宇文楚天拉着落尘暂避在一处屋檐下躲避风雨。一路奔波，宇文楚天本就伤势未愈，又被马蹄踏碎肩骨，新伤加旧伤的身体孱弱得连靠着墙壁都站不稳，可他还是努力伸手搂住落尘的肩膀，帮她挡住凛冽的风雨。
深夜的冷风吹乱了她单薄的衣襟，也冷却了她的困意。
也有些人衣着光鲜，骑着骏马飞驰而来，根本不管周围的人流是否被马冲散，只一个劲地往前冲。若不是宇文楚天用自己的肩膀将马蹄扛住，落尘早已成为马蹄下的一缕幽魂了。结果，宇文楚天的肩骨被马蹄踏碎，马背上的人连头都没回，骑着骏马绝尘而去。
那个肃杀的夜晚，残月夜，阴云起，院子里数不清的黑衣蒙面人黑压压地从四面八方逼近，将整个院落团团包围，紧密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。而他们的父母此刻正站在院子正中间，身上只穿了白色的中衣。
“呃，我是想问，我哥哥的衣服也湿了，您有干净的衣服给他换吗？”
“你不听我的话了？”
床上没了人影，她急忙跑到院子里，只见宇文楚天跪在父母的坟前，摇摇欲坠的身体好像随时会倒下。
一路上，他们遇到了形形色|色的人。
看男人不说话，她更努力地扯着他的衣角拼命摇着：“大叔，我求您了，他旧伤未愈，又在发热，再不吃药会撑不住的，您就行行好，救救他吧。”
楚天点点头：“枭？鸟木枭，是夜枭。我一定会为爹娘报仇的。”
他问她可知父母如何死的，是谁埋葬了他们。
看出情势危机，宇文楚天缓缓放下妹妹：“小尘，你先走，我对付他们。你记住，要往东方跑，不要停，也不要回头。”
男人拉着她的手离开，她还在回头望着床的方向。
“小尘！”宇文楚天追过来时，药铺大门也同时被打开，撑着伞的人影站在门前。他拄着拐杖，右脚软软地拖在地上，一身粗麻灰布衣服，头发凌乱，几缕乱发垂在脸侧挡住了眼光，只露出一张瘦削的脸。即便如此落魄的样子，依旧掩不住他俊雅的容貌和不同寻常的儒雅之气。
“你哥哥刚吃过了我的药，今晚一整晚都会沉睡不醒，不需要你照顾。倒是难得你有这份心，也好，去吧！”
日出日落，她守在哥哥的床边悉心照料，他在昏迷中喊渴，她马上去找水，爬半个山头去溪边给他打水，路上跌了不知多少跤，将水一滴都没洒地端到他的床前。他在昏迷中无法张口，她把水含在嘴里喂他喝下，他的唇又凉又干涩，还残留着苦药的味道，她以唇舌辗转轻舔，直到吸走了他的酸苦，柔软了他的干涩，也温暖了他的冰凉。
“哥！”
戴面具的男人拿出一枚令牌，令牌通体黑色，上面刻有一个字，枭。
后颈阵阵刺痛，落尘想去揉，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，也发不出任何声音，只能隐隐感到身边有人在动。然后，她听见昏迷前那个女孩的声音问：“哥，他中了‘瑶华之水’的毒，还奋力厮杀了一个半个时辰，怎么会活下来呢？”
男人为宇文楚天处理好已经溃烂的旧伤和还在流血的新伤，已近深夜，他又探了探宇文楚天的脉息，脸上仍是难以置信的神色。
有些人笑得一脸阳光明媚，给他们好吃好喝的，帮他们买需要的东西，最后，把他们值钱的东西全偷走了，还把他们卖给人贩子。宇文楚天一怒之下，把人贩子打成了重伤，拖着人贩子去报官。结果，官府推了个干净，骗他们的人找不到，他们东西也找不回来了，里面还有父母的遗物。
刀光又起，她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。
那天，落尘第一次做饭，她一直以为母亲做得得心应手的饭菜很简单，可如今自己尝试了才知道这有多难。在厨房里忙碌了大半日，她身上的衣服被火烧出几个破洞，手指被烫了几片嫣红，才终于点燃了柴火，煮上了米。
戴面具的男人弯下腰，看了落尘一眼，她瑟缩着退后，见男人伸手欲探宇文楚天的鼻息，她立刻把怀中的宇文楚天抱得更紧，大叫：“不许碰我哥哥！”
愧疚之余，她不禁在想：看来裘叔的医术也不怎么靠谱嘛，还说吃了他的药一整晚都不会醒，太不靠谱了。
黎明前最黑暗之时，宇文楚天的肩膀又被刺了一刀，他终于再无力保护她，倒在她的面前，鲜血从他的肩头滴落，染红了翠绿的青草。
“嗯！”
“好孩子……”大叔扶起她，眼中更多了一丝温柔，就像父亲看着女儿时眼中难掩的温柔，“你真是很像我的雪洛。”
“他身上有伤，我要在他身边照顾他。”
男人见他们站在门口，朝着他们扫了一眼，当他的视线落在宇文楚天苍白的脸上时，眼光略微顿了顿，又很快转移开，那木然的表情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。
现在，她唯一还可以依靠的人，只剩下躺在残破得摇摇欲坠的床上的宇文楚天了。不，应该是她自己，因为宇文楚天也要依靠她来照顾。
“哦！”
他摇摇头，轻叹一声，道：“她和她娘住在一处，我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。她今年也是十岁，和你一般大。”
提起父母，她不禁红了眼眶：“他们都不在世上了。”
他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了，直接把宇文楚天背起，匆匆走进药铺。
宇文孤羽回头，看见一双儿女从屋内出来，忙退后至他们身前，叮嘱道：“天儿，一会儿带小尘从书房的密道离开，一直往东走，不要回来！”
“十年了，没想到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你！”她的父亲宇文孤羽一声长叹。
那晚，她跟随着宇文楚天从密道逃出，密道因为长久未用，里面积了一层雨水，他背着她，一步一滑地走过狭窄黑暗的密道，从后山的山洞中摸了出来，一路往东方跑。
十五年前，那时的浣沙，不，应该说是宇文落尘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。在远离尘世喧嚣的桃花林深处有一个温暖的家，有慈爱的爹娘，还有她寸步不愿离开的哥哥。
“不行，我一定要去帮你找大夫，你别拦住我……”
这里仿佛已经被人遗忘，甚至被官府遗忘了，满街见不到人影，也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客栈，只剩青石的街道被车辙碾得坑坑洼洼。
“你和小尘在，只会让我和你娘分心。”
“宇文楚天。”
换上了干净的衣服，也梳了头发，落尘从后堂走了出来。药铺大叔正端着刚煮好的面，蹙眉沉思着什么。听见动静，他抬眼看见她，梳洗完的落尘像是水中含苞的芙蓉，水样的洁净。她身上穿的裙子也出奇的合身，杏黄色的纱绢长褂，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散在背后，白皙的笑脸虽然干瘦，一双墨色的眸子却清明有神，有种纤尘不染的清灵。
“不，不，我去哥哥房里，和他一起睡。”
“经脉不同寻常，是练过什么高深的武功吗？”
那夜的风格外凛冽，父母的脸被火光照得扭曲，那是落尘记忆中父母最后的脸。
“哥！”她紧紧地抱着宇文楚天，白色的衣裙被他的鲜血染红。她嘶声哭喊，那一刻她才明白了什么叫作天崩地裂。
大概是见识过形形色|色的人，此刻面对的虽然是一张毫无善意的脸，落尘却感觉他一定会帮他们，毫无理由，只是感觉。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冲过去，扯住男人的衣襟求道：“大叔，我哥哥病得很重，求您给他开服药吧。”
宇文孤羽奋力在身后杀出一条血路，便用力推了两个孩子一把，将他们推入屋内，然后又想起什么，从衣襟中取出半只白玉蝴蝶交给宇文楚天：“天儿，如果等不到我们，你就带着小尘去苗疆找一个叫兰溪的女人，把这个交给她，她自会照顾你们。”
来不及有更多的交代与道别，黑衣人已经趁机逼到了他们一家人身边，宇文孤羽夫妇举剑奋力迎战，手起刀落，招招不留余地。刀光剑影划破漆黑的夜空，带着透骨的阴寒。光影每一次晃过，都会有人倒下，转眼间，美丽桃花园里，遍地都是触目惊心的死尸……
那是噩梦开始的一天，她睡得特别熟，有人用力摇她。
睡到午夜时分，鲜血淋漓的记忆又一次在她的噩梦中重演，她在梦魇里绝望地哭喊着：“哥！哥！你不能死，你不能丢下我！”温暖的温度抚上她的脸颊，她听见低哑却温柔的声音呼唤她：“小尘，别怕，哥哥在这里。”
“不知道，看他的造化了。”
落尘略略回想了一下：“一个多月以前，我哥哥受了重伤，有人给他吃了一小瓶的药。”
“雪洛？”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，顿有所悟，“是您的女儿吗？”
虽然哥哥不止一次交代过她人心险恶，不要随便将姓名告诉陌生人，可落尘将裘叔视为恩人，恩人便不是陌生人：“我叫宇文落尘。”
“他还活着！你不想我救他？”他问。
他们走了很久，落尘的手脚才能动，她急忙跑到床前，只见宇文楚天安静地睡着，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过。
她猛然惊醒，睁开眼看见那双让她最信赖的黑眸，一下子扑进她最依赖的怀抱。呼吸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，她才能不再颤抖，不再害怕。
一时间，所有的委屈都压抑不住了，她扑到他怀里，七日未掉过的眼泪决堤般涌出：“哥，你醒了，你终于醒了！”
“苗疆？你们是苗疆人？”
“大叔，我哥哥的伤势真的只是皮外伤吗？”
“嗯，中了‘瑶华之水’还能一息尚存，真是奇迹，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救。”男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的药瓶，见落尘还死死地抱着哥哥不肯松手，便伸手在她后颈上一拍。落尘只觉后颈一麻，整个人没有了知觉。
他们本以为雨很快就会停，没想到雨越下越大，暴雨伴着刮骨的冷风始终没有停歇的迹象。而楚天的脸色愈发的惨白，体温越来越滚烫。
“嗯嗯，谢谢大叔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……
黑暗里，寒风吹落树叶的飒飒声，她死死抱着怀中还残留一丝温度的身体，以为这样抱着他，他就不会痛，不会流血，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寒冷的夜里……
“大叔！我哥哥他……”
之后，他便带着她向太阳落山的方向走。
“我看你和你哥哥的言谈举止，并非穷苦出身，如今乱世，你们为什么在外流浪，你们的父母呢？”
他伸出手，对着她微笑。
“你和他睡一张床，这……”见她一脸的纯净，裘叔欲言又止。
她刚跑了两步，他立刻追上来，从她背后抱住她，将她半拖半抱地拉回了屋檐下：“这雨太大了，你不能到处乱跑。”
她几乎不敢相信，揉了很多次眼睛还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，直到他虚弱地唤着她：“小尘……”
喘了许久，他才说出话：“我睡了很久吗？”
那时的生活就像泡在蜜罐子里，日复一日都是甜的，甜得只有吃上一粒没熟透的葡萄，才知道何谓酸楚。
捂着剧痛的手臂，宇文楚天望向西方，西方桃花林的方向亮起了火光，熊熊的烈焰染红了半边的天空，仿佛夕阳西下的晚霞。他知道，他们的家和亲人，再也见不到了。
落尘走过去，在他的对面坐下烤着火，端着面一口口慢慢地吃。
待落尘从浑噩中醒来，人已回到了桃花林，但桃花已不再，只剩树木成灰，一片死寂。
“你们一家人为何不住在一起？您不想念她们吗？”
以前，她只要一耍赖，哥哥便不舍得再叫她，但那晚，他直接把她从床上拖下来，拖向凄风阵阵的院子。
……
“皇帝昏庸，兄嫂都能强占，咱们老百姓只能自求多福，千万别沾上事。”
他垂眸瞄了一眼她红肿的眼睛，一缕烧焦的头发，和她极力往袖子里缩的小手，伸手接过那不知何物的东西，一口气喝下去一半，剩下的一半递给了她。
大叔低头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医书，落尘顺着他的眼光看去，只见那一页纸上正好写着：“火莲，苗疆兰族圣物，色如烈火，性炽热……”
落尘摇头说不知道，又把所知道的事断断续续地告诉宇文楚天：杀死他们父母的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，腰间系着银丝腰带，他们中有一个高高瘦瘦戴着面具的男人，被称为护法，是他阻止了那些黑衣人杀他们兄妹，说是门主的命令。那个护法还有个令牌，好像是黑色玄铁制的，上面刻了一个“枭”字，鸟木枭。护法身边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，有一双像月亮的眼睛。
忽然，她想起了一件事：“哥，你怎么醒了？”
“救命啊，救命啊！”她用力拍门。
“可是，他这个样子……会不会死呢？”女孩看着双目紧闭的宇文楚天，目光星星点点。
“我不听，我不走！”
有道是世事无常，落尘从未想过，她的安宁正在被那些遥不可及的故事卷入，一场正在酝酿的残酷杀戮悄无声息地到来。
“宇文……”听到这个姓氏，裘叔讶然看她一眼，很快又将眼中的惊讶收起，“落尘，嗯，好名字。你哥哥呢？”
她惊异地扭头，只见身后多了一个高瘦的人影，他也穿着黑色的衣服，身上的服饰与先前那些黑衣人的差不多，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，腰间缠着银色的腰带。
见到此情此景，落尘这才知道父亲口中这幅员辽阔的泱国竟是危机四伏，若不是有哥哥保护，她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。
隔着瓢泼大雨，她隐约看见街对面有一处药铺，惊喜中，她好像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力量，或是他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，她挣脱了他的手臂，冲到药铺门前。
“护法？你这是……”本欲杀他们的黑衣人怔然地问。
“你先养好了伤才能报仇啊！”她把黑糊糊的一碗东西端到他眼前，“我煮了粥，你吃点吧！”
“他还活着？”问这句话的，不止落尘，还有男人带在身边的女孩。
“官不官，贼不贼，君不君，臣不臣，家不家，国不国……我们也就只能死不死，活不活了。”
“嗯。”
可是她等待的刀并没有落在她的头上，而是像脱了线的风筝，飞向了另一个方向，最后深深嵌在一棵大树粗壮的树干上。
“你到底还要问多少遍？你哥哥死不了，真的死不了，别再问了。”
就在她即将抓到他的手时，几道光芒在她的眼前晃过。她抱着头，蜷缩着身体等待死亡，没想到他扑过来抱住她。温热黏稠的血腥溅在她漂亮的脸上，红了她眼前的一片天地。
“大叔，我哥哥……”
“好了，我们该走了。”